2011年9月19日 星期一

遇到「楊儒門」


早上,我推著腳踏車在猴硐漫遊,來到猴硐舊校舍門口,看到幾支楊儒門的農學市集的旗子,我正納悶,一抬頭,看到楊儒門與他的夥伴從我前面不遠處的操場走過來。

這個白米炸彈客我在報紙上看過他的照片,所以我說「嘿!你是楊儒門吧!」

果然沒錯,正是他。

原來他打算利用猴硐國小廢棄舊校舍辦生態社教園區,開闢水利發電展場和一些其他什麼的示範區。

他不愧是蹲過苦牢的人,言談之間早已磨掉了年輕的盛氣與銳氣,不變的是他的理想與執著。

他是我故鄉二林鎮上的人,所以我跟他說我是罔腰ㄟ,我是路上人。我以他為榮。

在台灣其他地方,如果我跟別人說「我是路上人」,別人會以為我是神經病。但是我確定他懂。路上跟二林距離粉近。

我說你做的事是我們三十歲以前最想做的。我問他「老婆孩子」還好嗎?

楊儒門請我放心,他說他們現在搞運動不會像前輩們那樣「綁緊褲帶、餓肚子」,他說他的農學市集有些賺頭,足以養家活口。現在他也有把握利用帶團導覽,以團費贊助圖書館。

比起名利雙收的某大導演,楊儒門對在地礦區有粉強的實踐觀察力,有著對在地文化的認同與尊重,是真正實踐協助社會弱勢的戰將。

他說他不接受政府補助,有多少錢做多少事。他認為天天埋頭寫專案計畫去申請經費,辦煙火似的活動,沒意思!

儘管還沒看到他的成果,但我對於這位思想極左、充滿理想色彩的年輕人,真的粉想粉想給他按一個「讚」!

PS:搞運動若是沒人沒錢,難度粉高。接受政府補助雖然可能受到限制,但是在有限的範圍內,維持自己理想的,也是有的。我覺得先受點ㄦ拘束,再求發展,也不是壞事。楊儒門應該是特例,像他這樣有超級運動能量的人,粉少吧!不過話說回來,不管什麼形式的社會運動的主導者,都是值得佩服的。像我,一輩子在體制內做「困獸之鬥」,好不容易退休了卻只會在部落格發牢騷,才是真正標準的嘴砲卒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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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/06/27 中國時報
青年楊儒門 窮人擁有海風……
吳音寧 (台灣年輕詩人、創作者,前輩詩人吳晟的女兒,出版有《蒙面叢林》一書,中時首屆「人間新人獎」得主。)
中國時報 E7/人間副刊 2007/06/25~2007/06/27

青年楊儒門 窮人擁有海風……
【吳音寧】
  
●窮人擁有海風,以及海風中的性格
  
「那一年我十九歲,一個因為家裡經商失敗,寄住到外公家裡的小孩。」楊儒門在信中回憶道,就讀秀水高工三年級時,因為父親車廠倒閉,欠下一屁股債,十三間地下錢莊的人屢屢登門討債,甚至到學校綁走楊儒門的大哥楊儒欣,要脅楊家還錢才肯放人,三天後,楊儒欣自行脫逃,楊父楊母(不久後正式離異)也各自躲債去,少年楊儒門則不得不休學,「出外工作,賺錢養家」。
  
一個高工肄業、沒有家世背景、沒有人脈、身強力壯的窮小子,能找什麼頭路?他騎著五十CC的摩托車(他稱之為「小叭叭」),到溪湖鎮上工,跟著工頭四處去替別人的房子按裝光潔滑亮的大理石板,其中,台北圓山飯店遭火燒,十、十一、十二層樓地板要重鋪,也有他的汗水滴落在裡面(雖然如同所有工人的汗水一樣,蒸發不被命名與記憶)。
  
下工後,小叭叭從溪湖工作處回到外公家,「如果是走二溪路的話,要繞一大圈」,因此楊儒門大多「抄糖廠甘蔗園裡的小路」。一條,穿過兩側蔗田生長著收割著,穿過花生田與蕃薯田,穿過蘆筍、甘藍、韭菜花、荷蘭豆、紅蘿蔔及蘿蔔等,這裡一塊那裡一畝的、每天都在變化樣貌的產業道路。西瓜苗匍匐著,水稻田波動著浪,波動著清晨的露珠與黃昏的光,而東南亞來的火龍果,攀附紅磚瓦牆,像同樣東南亞來的外籍新娘,在農村裡落地生根。
  
路旁也仍然可見搭起棚架的葡萄園,葡萄藤及葡萄葉鋪覆過棚頂,垂下一串串被保護著的葡萄;曾經,二林是島嶼的葡萄王國啊!也曾經,海口孕育人稱「葡萄蟲」的民意代表(中盤商),在一九九七年公賣局停止透過農會向農民收購葡萄時,帶領葡萄農抗爭。
  
他的小叭叭繼續往前、往前,催著油門,看見田地上,遠遠近近矗立的高壓電塔,拉出電線橫亙過天空。看見路旁一小間土地公廟,特別在他入夜後才回家的途中,亮著昏紅的燈光。看見木麻黃、竹叢及天黑之前,做著各種田裡工作的農人們。一條蜿蜒的產業道路,江湖沿途,穿過夏天,乾旱炎熱,穿過冬天,東北季風夾帶沙塵及鹽分,又冷冽又強悍的呼呼吹動。是風頭水尾的所在,《二林鎮志》上記載,尤其「萬興、舊趙甲、萬合一帶……沙丘隨風移動,鹽分又重,最不利植物生長……入冬後的九降風,使居民飽受風沙之苦,外出不便」;是楊儒門成長的所在。
  
他的小叭叭回到舊趙甲──舊趙甲聚落又細分為一番、二番、三番及日本殿──在新生國小旁的十字路口轉個彎,轉入一條更小條的柏油路,路旁一棟圍起水泥牆的透天樓仔厝,是座落於田地上的外公家。
  
素灰牆面的樓房,面向一小塊水泥曬穀場,延伸至牆,牆的內側留有一道泥地,種植九層塔、矮灌木、九重葛等花卉。有一間塌掉半邊屋頂與牆壁、傾頹的磚瓦平房,仍留在稻埕邊角,沿著那裡的走道,走到樓仔厝後面,便是楊儒門幫忙外公務農的水稻田。田裡稻作已收割,正等待播下綠盈盈的新秧,不過在那之前,刺骨寒風仍然呼呼的吹動。
  
吹動暗光鳥傳來啼鳴,穿動田雞放聲鼓譟,穿動曬穀場旁莿竹嘎吱嘎吱的彎腰作響。
  
「風頭水尾的這塊土地,不單是要和風作戰、和水作戰,也必須和鹽分作戰,否則作物的成長就無望。」呂赫若在一九四五年發表的〈風頭水尾〉一文中,寫到海口農人在「如此嚴苛的自然中,強烈感受到生存的氣魄」。海口孕育海口人的特質,雖然海口少年還不清楚自己身體裡潛藏的作戰能量,像防風林在強風中求生的能量。
  
他「哆嗦著身子,雙手來回摩擦,抓抓耳朵溫暖著臉,迎向冷冽的北風,放慢大地的腳步,卻無法安撫一顆焦急的心。」竹林在擺盪,「傍晚的天空,透著紅,帶著灰濛濛的蕭瑟感」。少年楊儒門「在晒穀場上來回踱步,引頸期盼每一部從交叉路口轉進田間小路的車輛,帶來舅舅阿姨的身影。」
  
但「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,焦急的心,慢慢轉為確定。」確定了這一年,除夕夜,「滿滿一桌子的菜」,只有阿公、阿媽及少年楊儒門「三個人圍坐在飯桌旁,默默地夾菜、吃肉、喝湯。」他「想說點話來緩和一下嚴肅的氣氛,聲音卻卡在喉頭一句也說不出來。」
  
是九○年代中的農村,是七○年代末就已被學者專家宣判「前景黯淡」的台灣農村。
  
吃完年夜飯,祖孫三人坐在樓仔厝的一樓客廳,正對電視機,讓特別節目「虛弱的提醒今天是除夕、是闔家團員的日子、是守歲的時候。」不到十點,阿公阿媽就去睡了。楊儒門獨自上樓,「坐在二樓的女兒牆上,雙手按在牆頭,雙腿划著萬縷的思緒」。他想起「阿公的手,在今年稻穀曬乾、裝袋、過秤的時候,被收購稻穀的販仔,不小心用搭鉤弄傷右手,血,一滴一滴從手背滑落」,但「當時,阿公也沒說什麼,用水沖了沖,看了一下,繼續俐落的用布袋針縫著每袋稻穀的布袋嘴。」
  
他疑惑著,到底是「什麼樣的定位,污名化了留在家裡幫忙的孩子 身上」、「是什麼樣的社會結構發展,形成了最重視家庭生活的鄉下,老人家日日夜夜盼望著一子半孫陪伴左右的心願,成為奢侈的空想妄想……。」
  
他「很想留在鄉下,陪伴年邁的外公」,可是又感覺自己像「無根的浮萍,暫時棲身在緩水處的岩石旁。」
  
「抓了兩把年尾收成的花生,曬乾但沒有煮熟,要當成來年的花生種,準備播入田裡用的」生花生,他用僵硬被凍麻的手,「剝著花生,丟入口中嚼著」。少年楊儒門咀嚼著帶點甜味及青鮮味的生花生,也咀嚼滿腔思緒「像海潮,一波波湧上心頭,漫過沈悶的夜色」,他坐在二樓的女兒牆上,隨手將花生殼,往下丟到竹林腳。莿竹仍然嘎吱嘎吱的作響,海口的九降風仍然呼呼地吹著他的臉、吹著他微微顫抖的手、吹著他的眼,望像漆黑的田地,點點燈光似乎也在搖晃著。
  
他的耳際盈滿風聲,從小熟悉的總是四面八方而來的強勁風聲,不久後,風中會漾起新年炮竹霹哩啪啦的聲響。命運──如果有的話─ ─看望著這個、彼時對未來一無所知、「對一切,完全沒有把握,更談不上任何希望」的海口少年,過完年,台灣歲十九歲;而江湖,來到時間經緯座標的一九九六年。
  
●窮人擁有自由,以及自由的茫然
  
江湖沿途,一九九六年,日後交惡的李登輝和連戰,當選中華民國首屆民選正副總統,日後被判刑潛逃的劉松藩搭配王金平,當選立法院正副院長,而自一九九四年底,像連環爆,因基層金融機構(尤以農會佔最大宗)違法超貸冒貸,爆發的擠兌事件達五十多起,遍佈島嶼(尤以彰化縣最多)。
  
網咖正在深入到農鄉,休耕的農地正在擴大面積。菸酒公賣局正在停止向葡萄農收購葡萄製酒,水利局公佈最新監測資料顯示,全台地層普遍下陷,譬如在楊儒門的家鄉二林等海口地帶,以最大年平均一百七十公分的速度,在沉淪;沉淪的,也許也包括腳踏實地等人格特質?抑或因為腳踩的土地正在崩落,更激發對應之道?
  
「家裡遭逢重大變故」,日後楊儒門寫到,「有人問我,難過嗎?重大的打擊承受得住嗎?我和弟弟討論過,家裡大概只有我們兩人是開心接受的。」突如其來的轉捩,他不止接受,更感覺好像是老天爺暗中應允了他的祈求,不需要特別去「突破」,就收走他原本討厭的、一成不變卻沒有勇氣改變的穩定生活。失去爸媽的庇護,同時也失去束縛,沒了錢、沒了後盾,沒了學校也沒有文憑認證的「知識就是力量」,更沒有什麼好放不下的顧慮;像離根的浮萍,擁有自由,以及自由的茫然。
  
他靠青春體力,找到按裝大理石的工作,清晨出門,有時候到外地(如台北)上工,工寮一住好幾天,有時候在溪湖附近上工,往往到夜幕低垂,月娘升起陪伴時才回到二林舊趙甲的外公家。
  
一條熟悉又變化中的產業道路,江湖沿途,摩托車往返著,「說不上甘願或不甘願/來來去去的轉動中/路旁的稻穗,已不知黃熟了幾度」(引自吳晟〈十年〉),上工下工,他的吃食習慣固定,三元豬腳飯,一餐兩碗飯、兩碗湯,通常晚上回家還要再扒一碗飯、一碗湯。溪湖市場旁的麵線糊,或者偶爾和朋友去吃楊仔頭及阿明羊肉爐,偶爾去釣蝦場坐坐,偶爾帶著釣具到王功海邊釣魚。雖然他從小不敢吃魚,國小畢業前,還為了好朋友強迫他吃魚卵看看,揍了好朋友一拳。
  
他自述,「到快上小學的階段,最大的興趣是吸大拇指……」,為此,他「阿媽想了很多方法,包括在長袖衣服的袖口縫上手套,都無法根除」。上小學後,他「作業不寫,常挨打」,每禮拜二、四大家樂開獎日都不能出門,因為家裡做大家樂簽賭,必須留在家幫忙。
  
「國中平淡,」他說,「幾乎沒啥可提」,倒是他阿母回憶道,不知道為什麼,國中後楊儒門變得很愛講話,日後他也多次調侃自己,「愛辯、愛扯、愛哈拉的舌頭」。然後考上秀水高工電機科,有一次、第一次和朋友去打工,暗戀上工廠的女同事,直到當兵,寫了一封七張信紙的表白信,「不過石沉大海」。(1)

停妥小叭叭,找好位置,垂下釣竿,身旁放著釣魚用的冰箱。他靜靜看著海面,海浪湧動,拍打水泥岸邊成排堆疊的「肉粽角」(三角狀的水泥消波塊)。他瞧見,咦,其中一塊消波塊上獨坐一個女孩,是個漂亮「水妹妹」。
  
高三時,「老頭愛上一個人」他說,「可惜不是我媽」,約莫在那時候,楊儒門父親的車廠倒了,江湖沿途,八○年代中小企業靠著超高工時、超高污染賺得的「台灣錢」,到九○年代已不再「淹腳目」,股市下滑震盪、房地產低迷,小公司、小工廠、雜貨店、連同「偏遠地區」的村庄小學,在自由化的併吞趨勢中,更難生存。跑路的代誌也更為普遍。楊儒門身在其中,「無憂無慮的生活也成為昨日」,他「搬回外公家住,做大理石、種田」。
  
一個再平凡不過──至少在爆裂物震驚社會之前──的庄腳囝仔、做工仔人,聽日本的中島美雪及香港的王菲唱歌,記得周星馳電影中的爆笑台詞,沒讀過什麼《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》,不知道切‧格瓦拉是誰(縱使日後學過格瓦拉的叢林戰術,其實也忘了格瓦拉的名字)。
  
有一天、如常的一天,是當兵前的夏天,他發動他的小叭叭,到彰濱海岸釣魚。七○年代末,他出生那年,政府舉債四十億開發、八○ 年代初負債六十億停工、九○年代又籌募資金復工、將近四千多公頃原是自然海岸的彰濱工業區,他來到廠區裡,一道名為七支堤的堤防 ……
  
停妥小叭叭,找好位置,垂下釣竿,身旁放著釣魚用的冰箱。他靜靜看著海面,海浪湧動,拍打水泥岸邊成排堆疊的「肉粽角」(三角狀的水泥消波塊)。他瞧見,咦,其中一塊消波塊上獨坐一個女孩,是個漂亮「水妹妹」。但女孩看來一點都不快樂,「雙腳蜻蜓點水似的,在海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水紋,渾身散發出一股鬱鬱糾結之氣,好像環繞著一圈灰濛濛的煙塵,跟四周的景致、快樂的人群、朗朗的天與湛藍的海洋搭不起來。」他擔憂的觀察著女孩,「忽然,她站了起來,『作勢』往海一跳……」。
  
(等一下──)像是電視連續劇常演的、阻止女主角跳海而出聲勸阻、伸出手的慢動作畫面並沒有出現,楊儒門說他完全來不及思考或猶豫,「釣竿一扔,我抱起冰箱就往海裡跳。」他甚至來不及想到,自己還不會游泳。
  
而女孩只是「作勢」要跳,其實並沒有真正跳入海,需要人救,她站在消波塊上,俯瞰楊儒門死命的抱住漂浮的冰箱,雙腳在海裡亂踢亂踢的、吃了好幾口海水,「總算命不該絕」(楊儒門的另一個說法是,「幸運的是海龍王不收我作女婿」),雙腳被蚵殼劃了好幾道傷口的爬上肉粽角。
  
然後就在楊儒門搖搖晃晃,還沒站穩身,竟聽到有人喊他的小名,是那個水妹妹,她說:「阿文,這麼久沒見,你還是老樣子啊!」
  
他一聽,「一驚一嚇,腳步一滑,連人帶冰箱又重新掉回海裡」。手上的冰箱,還剛好順勢,砸中他的頭,再碰一聲。
  
這是楊儒門日後描述到的、他與攪和角重逢的情形。攪和角,他稱她「攪和角」,一個長得很漂亮,據楊儒門形容,有愛爾蘭共和軍般實力的女孩,她是楊儒門還沒長到桌腳高,便一同玩耍的友伴,國小她搬家後,兩人沒再聯絡,再次戲劇性重逢之際,十八、九歲的水妹妹攪和角,卻對十八、九歲的楊儒門說:「有一天我出事,記得,不要救我,把我的骨灰灑在這片海裡。」
  
有些話、有些場景,使人一輩子難忘,並從當下如波浪,湧向日後的生命。對於剛從父母羽翼、從學校教室離開,走入社會感覺到前途茫茫,什麼都不確定的楊儒門而言,遇到家裡有錢有勢,卻感覺到孤單的攪和角,像是一朵浮萍,「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,不止我一朵浮萍在漂」。
  
原來世界不止有自己。
  
在與攪和角重逢時,也是少年楊儒門向外探索、發現的開始。他腦海裡陸續閃過一些,以前從沒想過的念頭。譬如某天,他想起高一時在家看電視,新聞報導南投神木村發生土石流災害──「土石流」?耶,那是什麼?他第一次聽到土石流這個名詞,充滿好奇──當下也不知道為什麼,「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下決定,明天到神木村去瞧瞧,看看什麼是土石流?」
  
於是「什麼都沒帶,什麼也都沒有準備,憑藉的只是一股好奇,驅動著冒險的靈魂,順著二溪路往員林騎,邊騎邊抬頭看指示牌,『南投』、『南投』,依稀只記得目的地在南投,至於怎麼走、走哪條路,完全沒有概念」,盡只是張開手臂、深呼吸,感覺到像是「越冬的種子,得到春雨的召喚」。
  
向前吧,再向前吧,一路風景迎接他,挑戰他,讓他嚐到那麼一點點、一點點好像自由的味道。「不只是間接的資訊,更是親身的體驗」,他從海口入山林,「發覺二手資訊所得知的事,遺落太多,而走出去,才能了解世界的面貌」。
  
世界當然不止二林,不止南投,不止海與山之間迂迴的路徑。探訪過「土石流」之後,楊儒門又想到騎摩托車──仍舊是陪伴他出社會的那台小叭叭──去環島,在一次田裡除草時,他徵詢三姨的意見,三姨鼓勵他,少年人多去看看也好,他便去買了個暗紅色的帆布背包(這個背包幾年後被媒體報導為「可疑的運動背包」),然後趁著當兵前的某天,天微微露出曙光,他背起背包,「推著摩托車出門口,慢慢滑、慢慢滑,經過台糖小火車的鐵道後,拐彎,立刻發動引擎,朝南直奔而去……」。
  
「生命就是需要嘗試與追尋,」日後楊儒門寫到,否則,「人永遠也不知道,小小的身軀裡究竟隱藏有多大的勇氣和力量。」

●窮人擁有險境,以及險境求生的決心
  
機車環島,環台灣本島一圈後,楊儒門接到兵單,抽兵籤時,命運以機率的方式對他現身,指引他去東引服役。東引,在哪裡?雖然中華民國的版圖算起來,除了台灣本島(除了台北城及城外),更包含一百四十七個以上的海島。但本島之人在將近五十年的戒嚴體制封鎖下,大多對海洋、對所謂的「離島」十分陌生與疏離,如同中央對邊陲、強勢對弱勢一貫的陌生與疏離。
  
農家子弟楊儒門首度出海的、乘坐軍艦從基隆港出發,波濤洶湧近十個鐘頭後,抵達馬祖列嶼三十六個大小島礁中,據馬祖人表示,天然景致最美的東引島,開始阿兵哥的生活。
  
在這與台灣本島失去聯繫的「化外之地」,他有幸目睹大自然的偉大與美麗(「奇蹟啊」,他說我知道這個詞老套,「但卻是最恰當的比喻」),也因為生病到野戰醫院住了好幾天(可惡,小護士竟然是男的,令大頭兵楊儒門哀嘆不已),同時沒什麼意外、也不是特例的、菜鳥的他,被他稱為機車學長的安全士官長刁難欺負。
  
忍嗎?繼續忍下去嗎?默不吭聲的忍到機車學長退伍,當作沒發生這回事?不,他覺得備受煎熬、度日如年,又想起電影中的台詞,「忍無可忍,就無須再忍」。逃嗎?逃到哪裡去?在這個離琉球比台灣近、四面環海、面積不到幾平方公里的小島,怎麼逃?偷渡上船?不可能。游泳?看是餵魚還差不多,他想起曾在島上震盪的刺耳槍響,有阿兵哥不堪承受壓力,吞槍自殺。不,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走上這條路。抑或透過合法的管道申訴?拜託,如果有用,早就不用受苦了。或者透過關係請調?他根本不曾閃過這個念頭。
  
難道,要練習鞠躬哈腰,向機車學長示好,請他高抬貴手?人性的試煉,出生自苗栗山柑村的詩人路寒袖,在〈聽說你也入伍了〉一詩中寫到:

  當然
  班長還會教你立正的姿勢
  這時你將知道
  原來腰桿打直的立在
  天地之間
  竟是世上最艱困的動作
  
該怎麼辦?這也不是,那也不是,大頭兵楊儒門「手心不斷冒出大量的汗水,雙手交替反覆來回地往褲管抹去」,他腦中盤旋過無數推翻又推翻的想法,「摘下小帽放在手中把玩,順著帽沿不斷地修整捏平」,像是不斷的修整捏平,可能的解決之道。
  
怎麼辦?能怎麼辦?而抱怨只是無濟於事的枉然。經過幾番思考、盤算、衡量、腦海裡一遍又一遍的沙盤推演,他終於決定,唯有放手一搏,可能還有一線生機。
  
他在站哨時,把步槍往後一甩,成背槍的姿勢,左手打開腰間的彈袋,取出五發銅鉛合金的實彈,一發梅花嘴的空包彈,然後拇指抵住空包彈,用力往前一推,頂出來,右手握住彈匣,縮起左小腿置於右腿的膝蓋處,用彈匣去敲擊皮鞋底部,讓彈匣裡的子彈可以平順排列,不至於發生卡彈的意外。一個步驟接一個步驟,照著該有的節奏,心臟雖然噗通噗通,跳動得劇烈,手雖然顫抖不已,透露出緊張與猶豫,但有股壯烈犧牲的勇氣,浮上心頭。
  
「除死無大懼,那不怕死的人,還在乎什麼?」日後楊儒門更加體會到這個道理。他把步槍往前一甩,伸手接住的同時,彈匣往給彈口一送,喀擦一聲,卡榫扣合彈匣,再手握扳機部,槍口朝下,左手食指與中指扣住拉柄,往後一拉到底,再瞬間放開,上膛。
  
槍已上膛,如同命運已握在自己手裡;「退無可退了」!至少他覺得退無可退了,只能背起上膛的步槍,像武俠片、西部片裡找對手決鬥的俠客、牛仔──雖然江湖已來到現代化的九○年代末──找到機車學長後,舉槍對他說:「裝子彈吧!問題現在就要解決。」
  
他算準機車學長怕死(誰不怕死?),同時在心底暗自祈禱,「機車人,你可千萬要守住理性的最後一道防線,決不要衝動行事,不然這齣戲可就走調了。」而機車學長果然也如他所料,沒膽與他決一死戰,恐懼得轉身就跑。
  
不久後,集合的哨聲緊急響起,新兵楊儒門當著全連的面,陳述他為何如此做的原因,陳述完,連長咆哮的訓斥,說什麼絕對嚴禁學長欺負學弟之類的……繼而勸慰楊儒門,「還好沒開槍,不然會判多久啊?」訓話結束後,楊儒門和同梯的弟兄回到寢室,不僅沒有得到一句安慰,更接收到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神。
  
「人情冷暖,現實人生」的體會中,也有少數相挺的聲音,讓楊儒門「眼眶濕濕的」,然後幾天後,站哨又遇見機車學長,對他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,稱兄道弟的、楊儒門說「別人笑了,我當然也笑了」(不過內心知道這種人永遠不會是朋友)。(2)

之後,他從彈藥士、下士到升為安全士官長,是同期中第一人,他開玩笑說,都得感謝機車學長,讓他不敢有絲毫懈怠,必須不斷累積自己的實力,以確保不再被欺負。而此事,日後想來,似乎也早就預告,楊儒門放置爆裂物,訴求發聲的模式。

「除死無大懼,那不怕死的人,還在乎什麼?」他說,他是抱著一死的決心,在準備在觀察、在實行操作,因為,「這個世界太過分,太無情,已經超過我的忍耐範圍……」。

●窮人擁有愛,放在心中的愛

退伍後,學會游泳、學會射擊、學得一身軍事經驗,當過兵的男人楊儒門回到彰化,搬離外公家,到溪湖鎮上租屋,仍然從事大理石按裝的勞力工作。

他上網認識女朋友囡囡,一個高雄妹,他說,「高雄是適合騎摩托車的地方,大街小巷,山頂海邊,四處亂竄」,最重要的是,「高雄的妹妹很漂亮,辣得有個性,衣服很會搭」,但外表不是重點(肉身會老),年齡也不是問題(囡囡比楊儒門大個幾歲),反正就是喜歡上了,在一起了,還共同收養一隻流浪貓,名叫喵喵。

家庭的雛形在日常生活中浮現,有一個愛自己,自己也愛的人為伴,結婚生子,孕育下一代。一代、一代的人類(尤其農人),不都是這樣傳承與繁衍?不過,「人嘛!就是有那麼一點小小的理想」,日後楊儒門對攪和角解釋,他為何和囡囡分手時,說了這句話。雖然理想,理想到底是什麼?當時二十歲出頭的楊儒門,其實還摸不清楚確切的方向。

他延續當兵時鑽研武器彈藥、戰術,玩野戰的「生存遊戲」,和當兵時認的「師父」及攪和角接觸「強硬派」(所謂「恐怖組織」)的訊息,譬如日本赤軍領袖重信房子、希臘十一月十七、自由亞齊、東突厥斯坦解放組織、埃塔(ETA)、車臣游擊隊、愛爾蘭共和軍(IRA)……當然也包括中東的哈瑪斯(日後在看守所內,楊儒門寫信說道:「總不能像哈瑪斯的老闆,留個鬍子,帶頂棒球帽,穿著小丑服,比出時下女孩裝可愛的姿勢……那真是繼IRA之後,本世紀第二個笑話。」)、基地組織等等。他想像中的未來,透過到法國參加僱傭兵團第二空降隊,應該得以到歐洲非洲等地發揮。

於是,一邊是家庭,一邊是戰場,只能二選一,要不擔起家庭的責任,有正常收入,養兒育女,要不走上征戰之路,不要拖累人家。他的價值體系仍源自他出生的傳統農家,而非都市型、離經叛道的浪人型態。零和的抉擇,沒有既要當海盜又不想碰到水;既要冒險又要有安全保障;既要犯罪又不可以有刑責;既要漂泊又要有女人在背後默默守候的事。「人嘛!得到些什麼,注定要拿點東西去交換」,日後楊儒門耿耿於懷的說道,只是對不起囡囡了!

不過,對不起也只能放在心中,既已決定,便頭也不回的往前……。(全文完)

2 則留言:

  1. 哈哈哈
    嘴砲俗辣
    原來阿玉也是鄉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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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說真的,這些搞運動的人,他們的行動能量,真的粉讓人佩服呢!

    回覆刪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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